《第十一章》
文/闪灵
车璐阳只感觉到，自己的头疼得厉害。就像是有一把刀在他的脑子里搅来搅去，又像是有人在一锤锤地不间断砸着他的脑壳，一直传到他的脑叶深处。
不知道自己以前在那些人脑子里动刀子的时候，那些人是不是也会这样疼？他模糊地想，忽然觉得异常难过。
可是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，啊，并不是的，躺在他手下的都是死人啊，死人不会痛，不会因为没有麻醉而剧痛钻心。他们是那么善解人意，不会抱怨也不会叫他负责任。
心情瞬间好起来，他迷迷糊糊地想着，好像剧痛的头部也没有那么难受了。
“醒醒，醒醒！……”
“大哥哥，你梦到了什么呀，笑得这么开心。”
耳边有什么窃窃的声音，细嫩天真，却带着点邪恶的好奇。
他想要迷迷糊糊地睁开沉重的眼皮。可是太累太困倦了，没能成功。终于，那些窃窃私语淡去了。四周重新回到了安静。
可是不知道为什么，就算是在昏迷中，他也依然昏睡得极不安稳，似乎身边总有一股窥探和不怀好意。
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，他的眼睛开始变得慢慢轻松，有想要睁开的冲动。
可是……身边有人。
这直觉的警铃从心底适时响起，眼皮上包围着明亮的光线，某种危险的气息盘旋在身侧，警告着他：旁边虽然一片死寂，但是，肯定有人。
或者说，不是普通的人。
在凡尘之眼和不少灵异现象打过交道，他深深嗅出，和熟悉的人类味道比起来，这种气息太过危险，而且邪恶和强大——那是来自异类的气息！
他的心中微微震动，身体却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，岿然不动。
身子是躺着的，手腕举在头顶。不适的姿势告诉他，他的手被绑着，吊在头顶。慢慢闭目体会着身体其他各处的状况，他终于察觉到脚腕上也有束缚，细不可查，却存在着。
冰凉的，若有若无的细线。松松垮垮，似乎轻轻一挣，就能挣断的样子。
那是什么？假如是用来囚禁他的，未免也太细了一点吧？
“大哥哥，你醒了，我知道的。”一个稚嫩的小女孩声音得意地响起来，是纯正的英伦强发音的英文，就在他的耳边，吹过来细柔的气息。
车璐阳慢慢睁开眼。
眼前是一张小巧精致的萝莉脸庞，碧绿的瞳孔色彩纯正如同祖母绿宝石，睫毛卷翘，金色的长发在脑后扎了一个同样深碧色的蝴蝶结，那头发的颜色漂亮得像是初夏的阳光。
这是一张西方女孩子的脸，美得像是从那些童星挂历中刚刚走下来，年纪在十二三岁的孩童和少女之间。
她穿着繁复美丽的雪纺公主装，点缀着精美的蕾丝和珍珠，仔细看去，可以看得出胸部尚且没有太发育，还是孩童的模样。
可车璐阳看着她的眼睛，却依稀在里面看到了一些东西，那是不属于孩童的狡黠和沧桑。
“是啊，我醒了。”他用同样纯正的英文回应，在牛津大学医学院求学数年，掌握易学的英文是非常简单的事情，甚至不需要专门花费精力和时间。
一开口，他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有点嘶哑，不知道昏睡了多久，嗓子里干渴得像是要冒烟。
“大哥哥你渴吗？”那漂亮小女孩眨了眨深碧色的眼睛，天真地问。
车璐阳随口道：“渴啊，你能给我一点水吗？”
本没想得到什么善意的回复，可是出人意料的，小女孩立刻“蹬蹬”地跑开去：“好的，你等等我哦！”
车璐阳盯着她娇小的背影跑出了门，这才慢慢打量起自己的处境。
他所在的这间屋子狭小而阴暗，类似于一间囚室，四周窗户极高，安着人类无法钻过去的狭窄铁栅栏。
小女孩跑出去的那扇门是某种暗沉的金属制成的，一眼看去，看不出确切的成分，但是车璐阳完全有理由相信，那钢门的材质绝不是普通的钢铁，而且它的厚度，就是寻常的电钻恐怕也要耗费上很久的功夫。
在他手腕和脚上的那些细细的线，既不是电线，也不是合金绳索，却诡异地贴了一些贴片在他的手腕和脚踝，就像是他们给人做心电图时的那些传感片。
既然很像，那么想必也能一样发出脉冲又能感知脉冲，具有双向传导作用。车璐阳试着想要扯动那些符线一样的古怪东西，却忽然被一道狠狠的电流击打了一下！
不，不是电流，那是一种强大的力量，冰冷，邪恶，又非人间的能量。
不至于痛苦不堪，但是也绝对属于无法暴力对待的桎梏手段。车璐阳蹙眉忍受着那痛楚慢慢消散，门口传来小女孩稚嫩又清脆的声音：“大哥哥，忘记告诉你了。那些线你不要乱动哦，想要逃跑的话，就会触动它们。”
她端着一杯东西走进来，坐在了床边，咯咯的笑声响在小小的牢房里：“一开始不算疼，可是后来会越来越疼，到最后的程度，会把普通人类打得瞬间失禁呢。”
失禁这种羞耻的词语，从她小小的娇艳薄唇里吐出来，好像是在说着一件很正常的事，透着古怪的邪恶感。
车璐阳盯着她，忽然微笑地问：“大姐姐，你多大年纪啦？”
那张娇俏天真的脸，忽然僵住了，细微的扭曲在小脸上瞬间浮现，然后又飞快地消失了，好像从没出现。
“我今年十二岁，如假包换。”她翘起菱角一般的小嘴巴，天使一样的小脸凑过来，“听说你们人类很喜欢打美容针，大哥哥你是医生，你看我，整过容吗？”
车璐阳看着她，的确，这是一张充满少女或者孩童才会有的胶原蛋白的脸，毫无衰老的气色，也没有任何整容的迹象。
他紧盯着着小女孩的脸，然后，目光转到了她端进来的那杯东西上。
……进来的那一刻，他就已经被浓郁的血气熏得精神大振，这一刻才有机会看清那杯东西，正是货真价实的鲜血。
来自人类的，不是别的什么动物。
“你十二岁那年死的吧？”他淡淡讥讽道，“所以你觉得自己永远停留在十二岁的年纪。”
小女孩“咯咯”笑着：“什么叫死呢，明明是获得了永生啊。”
她拎起蓬松的雪白的裙角，优雅地转了一个芭蕾舞的小步圆圈，金发飘扬出一团炫目的光彩：“看，多么漂亮，我可以一直这么漂亮。”
车璐阳尖锐地瞥了瞥她的胸：“真的满意停留在这个年纪的话，又为什么要穿垫着厚厚胸罩的裙子呢？”
小女孩的甜美笑容，终于有了一丝彻底的，毫不掩饰的瞬间崩塌。她恶狠狠地看向车璐阳，深碧色的眼眸里的恶毒和凶狠忽然就像汹涌的潮水，席卷上来。
她猛然扑过来，小小的身体蕴含着无穷的力量，一把抓过那杯鲜血，另一只手死死攥住了车璐阳的下巴，强行硬生生开始强灌。
车璐阳想要挣扎，可是刚刚一动，手脚上的冰冷能量瞬息而至，这一次的痛楚远远超过了上一次，他痛呼一声，立刻就痉挛着瘫软在床上。
那小女孩趁着他张嘴痛呼的时候，死死按住了他，一大杯鲜血连灌带喂，强逼着车璐阳痛苦不堪地全部喝了下去。
刚一放手，车璐阳就猛烈地开始咳嗽起来，大量的血沫倒喷出来，呛进了鼻腔，有一些则吐出了嘴巴。
小女孩笑吟吟地恢复了甜美，在一边悠闲地看着他嘴角溢血、痛苦的狼狈模样。
“他们说你喜欢鲜血呢，所以我们特意为你准备了这个。”她娇笑着，“可是大哥哥为什么你好像不太喜欢的样子呢。”
车璐阳咳嗽了半天，才压抑住胸中那种想要呕吐的强烈欲望。鲜血可以让他受到刺激是不假，他喜欢看到红色也不假，甚至他会在疲惫和偶尔抑郁的时候轻微自残来激起自己的生存欲望，可是，这并不包括他喜欢喝人类的血。
他喘息着，擦了擦嘴边的腥气，敏锐地抓住了小女孩用的一个词：“你们为我准备了这个。……你们？你们人很多吗？”
小女孩看着他，神色好像有一点懊恼。虽然在这世上活了很久的时间，可是她自己也隐约意识到，她的心智并没有太大提升，似乎也永远停留在了那个豆蔻年华。
唯一增长的，是不知来处的、心里日益弥漫的恶意和狠毒。
小女孩抿了抿嘴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：“你别想套我的话！”
车璐阳诧异地笑了笑：“你有什么值得我费心去套的呢？一个活了几百年，智商和罩杯却永远是十二岁的老怪物。哦对了，你是吸血鬼对吧？”
看着小女孩越来越扭曲的脸，他丝毫没有危险的意识似的，继续刻薄而毒舌：“在西方，血族可能是有点历史的种族，可是还不就是吸血鬼吗？在我们东方，凡是带鬼字的东西，都是低级而恶心的玩意儿，和优雅尊贵可沾不上什么边……”
“闭嘴！”小女孩尖声锐叫，猛地扑了过来，镶嵌着蕾丝的雪纺带起了一阵轻风，尖而长的指甲赫然从手掌中伸出来，带着一股隐约的腥气。
她的指甲，直直划向了车璐阳的脖颈！
车璐阳冷冷迎着她的攻击，一直到那猩黑的指甲就要刺上他的咽喉，眼睛都没有眨动半分。
就在那死亡的阴影就要彻底淹没他的最后一刻，一片更大的阴影笼罩了过来。
……这是真正的一片阴影，悄无声息，却在瞬息间遍布了整个房间，令得房间里充满了强大却腐朽的气息。
车璐阳立刻打了一个寒战，不是因为冷，而是因为他太熟悉这种气息。属于死亡的范畴，他甚至觉得自己接触过的所有死尸身上的死气加起来，也比不上这一股气息。
那阴影漫过小女孩的身体，忽然地，她就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，堪堪就要划上车璐阳的尖尖利爪蓦然缩回，闪电一样向后面退去。
“爸爸，爸爸原谅我，我做错了！”她尖叫着，战栗地缩在角落，晶莹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，像是一个受了委屈和惊吓的小甜心。
可从车璐阳这边看过去，却正好可以看见她漂亮的眼睫下，眼角肌肉轻轻颤动，出卖了她的怨恨。
可是那惊恐是真的，发自内心。
车璐阳缓缓抬头，向着笼罩着这屋子的阴影源头看去，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意。
这个小女孩年龄低幼，话语虽然伶俐但是却没有成人的逻辑，从一开始到现在，她没有一点点说到正题。
然后她说“我们为你准备了这个”，那么她的背后，一定还有别人。
而他就是要赌一下，赌背后的那个人费尽心机把他虏来，并不是想看到他死在这个吸血鬼女孩的手里。
果然，他赌对了。……
“你非常聪明，知道用这种方法，使得我现身。”
华丽低沉的声音，毫无预警地在空寂的屋子里响起。带着人类声线少有的金属质感，在四周空旷的空间里，甚至激起水波般扩散的声纹涟漪。
一个男人站在门口，好像他就该在那里似得，远远隔着安全的距离。
笼罩着房间的阴影有如实质，自从他站在那里的一刻起，就让这里的空气变得发沉，车璐阳甚至觉得，他呼吸下去的空气都带着黏腻和沉重。
那是一个银色头发的西方男性，脸终于从阴影中慢慢浮现时，面容俊美无俦，带着明显的苍白病态，五官精美得近乎毫无瑕疵。
而他的笑容也优雅高贵，无可挑剔。他走上前来，修长的手指拉起那些细细的五彩绳符，把它们扯离开车璐阳的身体。
“果然，资料没有错。经过测试，你只是一个比正常人聪明点的凡人，并没有启蒙者和天选者的传承。”他的英文无论是发音或者语法都极其标准，像是最负盛名的莎翁剧的台词演出，有种不接地气的华丽舞台腔调。
华丽，字正腔圆，配着他优美得毫无瑕疵的西方脸孔，有种极为和谐的美。
车璐阳看着他，沉默不语。
“车璐阳，人称血医。凡尘之眼亚洲区分部的法医，曾是人尽皆知的医学名校高材生。”
车璐阳轻轻咧嘴：“过奖。”
“凡尘之眼属下的泛人类基金会，每年都会在各个领域不计成本地投入各种研究资金——宇宙航空、前沿物理、化学、医学，甚至高端的工业机械。”银发男人看着车璐阳的眼光带着探究，“而据我们所知，在几年前他们曾经专门拨出一笔巨款，想要成立一个专属于个人的医学研究室基金。”
他华丽危险的声音继续着，不疾不徐：“而那个被泛人类基金会如此看好的人，就是你。”
“哦，他们瞎了眼。”车璐阳不在乎地道。
“是吗？”银发男人饶有趣味地打量他。
车璐阳懒散地笑了笑：“我在毕业后的确被他们许诺的条件说动，加入了他们的研究所，可是你既然调查得这么详细，想必也查了出来——我在进去后没几天，就离开了。”
银发男人道：“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我医疗事故啊。弄死了人。”车璐阳大大咧咧地道，“有一个外勤特工受了伤，被送来我这里，我把他医死了。”
他的表情淡然，口气随意，就像说没有救活一只狗似的轻松。
银发男人微笑地看着他，没接话。
“哦对了，我忘了说，那个人的伤势其实不算重，本来不是必死的。”他满不在乎地道，“所以凡尘之眼觉得我这个医学院的高材生有点沽名钓誉。”
看着银发男人，他又接着道：“其实也的确是这样，我本来就不适合治病救人，也很厌烦那些。”
“哦？那你喜欢什么呢？”
车璐阳耸耸肩：“当然是喜欢血，喜欢死人。和你们一样啊，这一点我们倒真是趣味相投。死人安静又友好，也不聒噪，和他们相处你总是会觉得安心。”
银发男人看着他，忽然笑了笑，那张贵族式的完美面孔上浮起某种意味深长：“车医生。你本来话很少，可是说到那件事的时候，你的话忽然变得很多——为什么呢？”
车璐阳忽然抿上了嘴，若无其事的表情，还在脸上维持着，好像不为所动。
可是一边躲在角落里的小女孩，却忽然发出了一声小恶魔般的清脆笑声。
那是敏感的小孩子特有的、幸灾乐祸的笑，因为看到这个讨厌的刻薄人类忽然被戳到痛处而得意。
她慢慢地移动过来，躲在银发男人的身后，小心翼翼，尖声尖气的：“爸爸，他其实特别怕自己害死人，对不对？”
银发男人微笑不答，居高临下地看着清瘦的中国青年。这一刻，他的眼神里才露出傲慢和洞悉一切的怜悯。
他的口气充满了解和同情：“你早就说过，不参加任何临床手术，只想安静地做医学研究，可是他们还是在需要的时候，给你塞来了一个快要死掉的、必须要立即手术的人。”
他的笑容浅淡，像是毫无恶意，好像并不知道这些话可以戳的一个人鲜血淋漓。
小女孩碧绿的眼睛眨了眨，天真地接口：“是啊，有些人就是那样的，他们好喜欢叫别人做那些他们觉得‘你应该会’的事。”
她尖细稚嫩的童声模仿着尖叫和哭泣：“他们会一直一直说‘请你救救他，你一定可以的！你是医学院高分毕业的高材生，你所有临床模拟手术都是高分！’然后他们就硬塞给你一把手术刀，哭泣着，哀求你。可是他们不知道，你在医学院里，从来不敢面对任何一台真正的手术。”
车璐阳就好像完全听不见他们说话似的，再也不开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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